冬日裡難得露出臉的陽光籠罩著公園內的綠樹,稀疏的枝條在略顯平和的日光照耀下,也透露著一股靜寧的氣息。風吹動著,落葉繽紛,坐在樹下的木頭椅子上,不禁想起倫敦海德公園那片寬廣的草地,以及屹立在公園內的那棵櫻花樹,不知道它今年是否依然開著花,為樹下的人們帶來喜悅。在台北的公園想著倫敦的公園,是陽光的關係吧!總是在感受著冬日陽光餘溫的日子裡,忍不住想讓自己在平坦的綠地上打滾,想盡情的讓身體吸收著陽光的熱量,彷彿這麼一來,就可以趕走因為冬天到來而不自主發病的遲緩症,也總是在飽食了低緯度熱帶地區的冬日陽光後,在記憶的深處,不經意的想起那個高緯度國家冬日陽光的冰冷。記憶中,徜徉在倫敦的冬日陽光時,腦袋總要認真的懷疑起皮膚知覺是否遺忘在飛機座位上,在馬路上忘情的捏自己的手,喊了聲痛排除這個疑惑後,才證實了這個國家冬日的陽光的確是冰冷的,像是觀看一幅畫,你看到了陽光出現在畫中,卻怎麼也感受不到畫中陽光的暖意。倫敦,這個充滿刺激、文化的大都會,在幾年後深植記憶的卻是那公園裡的陽光,到現在都能感受到的冰冷,而這是旅遊書籍裡不會告訴你的一部份。
那麼,旅遊書籍或旅遊節目都告訴我們什麼了?渴望旅遊的人們查詢倫敦旅遊資訊時會看到白金漢宮、大英博物館、西敏寺、倫敦塔橋等述說建築物歷史和周遭環境的訊息,而在著名的旅遊網站Lonely Planet上你會看到,「倫敦,和歷史、權力等同其名的偉大城市,有著日以繼夜的娛樂活動持續上演,一座讓人同時感到快樂、威脅、刺激和惱怒的城市」。旅遊資訊隨手捻來就足以好幾本書厚,有的關注於景點介紹,有的著重於人文景貌,他人的遊歷和他人的經驗在這個資訊大量傳播的時代裡撞擊著潛在的旅行者的心,套用電影「沈默的羔羊」中,飾演聯邦探員的朱蒂福斯特( Jodie Foster )和殺人魔醫師的對話來闡述這種心情:「我們開始垂涎某件事是因為我們每天都看見它( 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 )… 難道你的眼光不會跟著你想要的東西移動嗎?(And don't your eyes move over the things you want?)」 難道你的身體不想跟著你的眼光移動嗎?是先看到異國風情才想要去旅行,還是因為想要離開居住地所以才去蒐集旅遊資訊,都已經不再重要了。撇除掉透過傳媒書籍等所帶來的刺激和慾望,實地走訪他國的旅遊魅力,是會讓人只要試過一次就開始上癮的感官之旅。
法國符號學大師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解構艾菲爾鐵塔時提到,從鐵塔高空去觀看巴黎的鳥堪圖,是一種全景式的理解,它是一種新的圖像觀感,是結構性的,而實際走在地面,穿梭於大街小巷中的旅遊方式,則是讓自己塞入整個城市的感覺中的旅遊,是一種譯解,是「由旅遊者一己微弱的目光所傳達的心智活動。」羅蘭巴特寫下解析艾菲爾鐵塔的文章之時,世界上並沒有其他一座如此毫無功用、造型怪異的鐵塔可以相提並論,旅遊資訊不如現代發達,更別提旅遊工業在經濟起飛的條件下儼然成為全民運動,若非如此,羅蘭巴特肯定可以寫出更發人省思的旅遊分析。但是,他對艾菲爾鐵塔的解析仍舊是具有遠見性的。
如果仔細思索的話,旅人們從選擇旅點開始的資料蒐集動作,何嘗不是一種位處於艾菲爾鐵塔上頭對景點的全景式鳥堪?從國家位處的地理環境開始,到詳細的風土民情、語言、貨幣、天氣等介紹,都是一種結構性的資訊,一個理智的存在。而旅人們事前的準備,讓他可以輕易的在倫敦街頭辨識出大笨鐘,在巴黎的香榭大道前指出艾菲爾鐵塔,這兩個地標性的龐然大物物迫使旅人們相信自己正在旅行(對倫敦和巴黎當地的人們而言,則是當他們去到另一個陌生國度)。但是,看到大笨鐘看到艾菲爾鐵塔,就真的表示看到倫敦和巴黎了嗎?旅人跟隨著資訊的導覽,從大笨鐘走到科芬園,從艾菲爾鐵塔走到羅浮宮,從一個點到一個點,試圖把整個城市的風貌連結起來。旅人行前對當地的資料蒐集,讓他擁有對這個地方的知識,而當他開始實際的穿梭於旅地的大街小巷時,他感知著這個城市,這也表示著,他慢慢的在心中建構起旅遊地的模擬物,一個僅屬於他的城市,一段僅屬於他的被凝結的記憶。
羅蘭巴特的旅遊方式,前提是擁有當地的資訊和知識,但是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旅程中,他可沒有任何資料可以參考,在旅遊工業不甚發達的年代,旅行儼然就是一場冒險,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鄭和下西洋,歷史上著名的開拓之旅改變了世界。而達爾文寫下的「小獵犬號遊記」,則詳細的記錄下生物的、地質的南美洲,把知識留給後代子孫;切.格瓦拉的摩托車之旅讓他矢志改善南美洲的貧窮落後。發現新大陸的夢想對現代人來說顯得有點不切實際,但從旅行中去發掘自我和這世界的連結方式卻非遙不可及。如果不是因為旅行,我們會在自己居住的城市裡,習慣的移動著,從甲地到乙地。 偶爾被馬路上的突發車禍驚醒,為走過身旁的陌生人碰撞皺眉,在行走途中耳朵頂著手機,保持著移動中思緒的清醒。 旅行,將我們的感官知覺從日常生活中拉了出來,是一種記憶的活動,是一種抽離的生活,也是一種面對自我的真實時刻。對一個只是到某個地方閒晃的人來說,他的角色從通勤者轉變成過客,從通勤者變成觀察者,他拋開了束縛於身上的責任和壓力,自在遊走於街道中央,觀察著腳下這城市的建築、消費行為和生活模式如何發生作用。唯有當移動的目的不再只是通勤,旅行⎯作客於一個城市⎯的喜悅也開始佔據一個人的心。
我喜歡旅行,喜歡把自己放在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感受著那地方的神祕、危險和豐富文化。尤其讓人感到雀躍不已的是,當你和當地某個陌生人,經意與不經意間的碰面、交談;即使是在語言完全不通的情況下,彼此努力手腳並用以達到溝通的心意,就足以令人感到不虛此行。旅程中劇烈變動和習以為常的每日生活形成強烈對比,迫使我們必須更用心的張大眼睛去觀察周遭事物,更用力的去呼吸空氣中的氣味,去學習在街頭上和陌生人碰撞時的處理方式。 雖然我們拋開一切的出門遠遊,實際上卻也帶著家鄉的文化風俗一同出遊。出了台北市,我仍舊是個台北人,用台北的空氣品質檢視他地的空氣品質,用台北的交通狀況檢視異地的通勤方式。或許,在一個熟悉的地方裡,我們也太過於熟悉偽裝,當我們厭倦於我們熟悉的偽裝時,背起行囊到另一個地方,體驗著這世界的新鮮後,再回到原點重新面對每日的生活。
從出發到回歸,電影「星際大戰」的男演員伊旺.麥奎格(Ewan McGregor)因為對摩托車的熱愛,和友人計畫了一次騎車橫跨世界的旅程,並且寫下【越界20000哩(Chasing Shadows Across the World)】一書,書中他描述著當他們騎車一路往東方前進,夕陽映照著他們的身影,落在前進的方向時,他說,「我們往東方前進,追逐的卻是自己的背影;一路環遊世界,為的卻是,回家的路。」旅人們前進著,把旅程經歷放置記憶中,填補下生命的空白,而終究,一切都是為了回歸,回歸故鄉,回歸生命的原點,很吊詭,卻也是最真實的旅行的意義。